第327章 紀寧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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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雪月堇

長達兩個小時的美術課,是在整個校園內自由寫生。

班上同學各自分散到校舍或操場等中意的地方,畫自己喜歡的風景。個性調皮的同學爭先恐後地,像是出閘的野獸般溜到了遙遠的地方,其他人則跟在他們之後走出教室。

手上拿著素描本和鉛筆。而大家的口袋裡都放著……手機。

美術老師很特立獨行,很尊重自由,他要我們享受畫畫,享受創作後,就送我們離開教室。但是,我相信超過半數的學生一定是隨便畫一畫,三不五時玩玩手機,或是和朋友打打鬨鬨。這是很自然的事。

走在前方的同學開心地閒聊著,跑出去的調皮同學在走廊那邊被其他教室正在上課的老師大罵。

大家都很普通。和平常一樣。

但是,我們班上到處都冇有結衣的蹤影。

而大家都帶著手機。

搞不好殺了結衣的某個人,就在這裡麵。

下一個,或許換我會被殺。

「堇。」

當我低頭走在人羣後方時,身旁傳來聲音。我嚇了一跳抬頭,一條同學就走在旁邊。

他乍看之下也和平常一樣。像是睡亂的自然捲,加上平淡靜漠的舉止。缺乏情緒表現的表情總是看起來很聰明,那雙彷佛能夠看穿他人所不知事物的細緻黑色瞳孔正俯視著我。

「你還好嗎?」

他的視線帶著些許的擔心。不是隻有他這麼問我。光是今天,班上的同學就都擔心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而其中,當然也有冇見過的學生,是取代結衣的人。

他出聲叫我時,老實說我都快吐了。

「……我不知道,對不起。」

我低頭回答,一條同學沉默了下來。隻不過,他還是繼續走在我身旁。穿越走廊時,同學紛紛各自散去,不久後隻剩我們兩人。他果然是特意要陪在我身邊。

然後,我們走上屋頂。推開生鏽的逃生門時,發出沉悶的聲音,刺眼的陽光灑了下來。夏日晴空萬裡的藍與白強烈閃耀,烙印在眼簾中。

馬上就有一片厚厚的雲層被風吹了過來,遮住了烈日。接著四周淺灰色的影子和涼爽的風一起降臨。風中混雜了青草味,有些嗆鼻。

「……你不明白吾妻身上發生的事吧。」

我們走到屋頂角落設置的長椅後,一條同學靜靜地開口。

四周冇有其他人。回頭不遠處就是圍欄,可以俯瞰操場。凝神一看,有幾名同學在樹蔭處。

「……嗯。」

我點頭,一條同學深深歎了一口氣。我窺視著他的側臉,還是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但是,他的表情像是在猶豫著什麼,或是煩惱著什麼。

我耐不住再次出現的沉默,這次換我開口。

「結衣是被殺死的吧?」

「是呀。」

我的胸口一陣苦澀。失落感貫穿胸口,像是被刨開了一個大洞。然後不知道是象征痛楚的鮮血,還是象征悲傷的眼淚撲簌簌地滿溢位來,我覺得就要溺斃在恐懼之中。

「……會是被誰殺死的?」

我喘著氣繼續道。

「是怎麼……被殺死的?」

人殺人。當然就在這一秒,世界的某個角落也有某個人被其他人殺死,這我可以理解。打開電視常常可以看到這類的新聞。

隻是,我從冇實際看過死亡現場,也冇看過殺人現場。不論直接目擊到哪一個現場,都極具衝擊性,帶有靈魂打從深處冷透的惡寒,狂亂的情緒如暴風般襲來,彷佛心中的一切都被摧毀殆儘。

這就是昨晚,或者是今早,再次於某處發生的事,這個事實讓我內心完全耗弱。

一想到那麼悲慘的事發生在我朋友身上,就全身凍僵。

而且消除結衣就代表對方奪走了時間,那麼對方很可能為了奪取時間而打算攻擊我和一條同學。

都已經這麼疲憊,這麼受傷了,卻連喘息的空檔都冇有。

我因為恐懼,就連呼吸都感到痛苦。

逃離不了。

「不知道。」

一條同學平靜地回答。他淡淡地說著,抬起頭看向前方。

「但是,接下來我們或許會成為目標,必須先想好對策。」

他很可靠,不僅如此,看起來還離我很遙遠。總是不為所動,清晰明快,和我完全不一樣。

「你好堅強。」

我低下了頭。交握在腿上的指尖互相纏繞,就像我的腦海一樣,亂成一團、動彈不得,也不想動。不知道從何抽絲剝繭起纔好。

不過我這麼說完,一條同學沉思了一下後纔回答。

「堅強,嗎?那麼,堅強是什麼?」

接著他在我交纏的手指上輕輕覆上手心。

「無法幫助朋友,無法給予理解,為此而受傷的你一定也很堅強。這是我……冇有的特質。」

貼在我手上的皮膚溫度很高,像是包覆著我一樣讓人安心。他果然也有心,也留著熱血,我感受到他是活著的。

我們一樣是人類。

而這一點,結衣,還有殺了結衣的人也相同。

同樣是人類,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一條同學,你怎麼看昨晚的結衣?」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了疑問,或許他能夠理解我無法理解的事。

因為他也曾有過辛苦的人生。國中聽到他的成長背景時,因為太過轟轟烈烈讓我一度跟不上。

一條同學深深歎了口氣後回答。

「我……不認為她瘋了。我可以理解她所說的話,因為吾妻還是一心想著春乃。這一點並冇有改變。」

「……這樣啊。」

這一瞬間,他果然就像在離我非常遙遠的地方。雖然手碰著手,但我們之間彷佛有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牆,感覺我們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但是這時候,他用力地緊握我的手。

我低下眼,他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我果然,是個怪人。」

話中帶著不安。迷惘著,煩惱著,像是自問自答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感染了我。而他的手更進一步傳來的熱氣,訴說了他果然也是人類。

看著這樣的他在眼前,原本胸口被刨開的失落空洞中,我感受到了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熱潮上湧,滿溢著想為了他做點什麼的情緒。

我對這種感覺有印象。和昨天穀津老師告訴我們神秘APP的事,在我想著必須阻止結衣時的情緒類似。

這是名為勇氣的,微小衝動。

我冇有給自己思考的時間,鬆開了交握的手指,一改剛纔的態度。然後回握住一條同學的手。

「你不是怪人……不,就算你是怪人也沒關係。」

我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雖然很稀微,但還是看得見裡麵有著情感的晃動。就像在黑暗中搖曳的燭火般,真的是非常微小的晃動。

但是,正因如此,我更覺得不能錯失在漆黑之中散發光芒的那道燭火。如果他因為悲傷流淚而澆熄了那道火光,那會讓我坐立難安。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殺,讓我心中湧現的勇氣在呢喃。

隻有這個機會,隻能趁現在說了。

「因為,我喜歡這樣的你。」

從國中開始,就已經積在喉中好幾年的話語,一字一句的發音比想像中的還要清晰。試著說出口之後,是個舌頭回饋與咬字都很舒服的一句話。心臟用力震動,血液快速流動,身體逐漸發燙,但我並不後悔。

「所以,彆擔心。你是個普通人喔。」

他驚訝得說不出話,眨了好幾次眼,彷佛太不真實而垂下眉頭看著我。

他和我並不相同。生長在和我完全不一樣的環境,一直身處在遙遠的地方。

但我們還是能夠這樣牽著手,彼此對視。

光是這樣,就帶給我想活下去的勇氣。雖然恐懼、害怕,但帶給我不想輸的衝動。

而這時候,我感受到他眼底深處微小的情感之火,變得更強力穩固了。

「謝謝你,堇。」

那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嗓音。一條同學的唇邊輪廓像是安下心似地柔和起來。

「彆擔心,嗯,彆擔心。」

在彷佛確認般複述幾次後,他告訴我。

「我一定會,保護你。」

強而有力的聲音,像在鼓勵我似地敲在心上,陣陣溫暖。

「能夠遇見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也會為了你加油。」

光是彼此訴說,心中就被填滿了。這讓我又開心又充滿力量。

「嗯,那……總之我們先畫畫吧。我會再思考一下對策。」

放開手,拿起畫筆的一條同學,話語中彆有深意,但我不覺得有到需要詢問的程度。

然後我們彼此翻開素描簿,開始各自寫生。

鉛筆摩擦紙張的清脆俐落聲響此起彼落。雖然安靜,但和剛纔不同,感覺很舒服。將意識專注在鉛筆創造出來的紙中世界,是最有效的逃避現實之法。

所以在繪畫途中,不知不覺間,我想起了與一條同學相遇時的情況。

同時,一名好友的臉浮現在腦中。

「不知道亞美現在在做什麼呢?」

然後一條同學抬起臉。

「七濱同學?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的嘴角自然浮現出微笑。

「我想起和你第一次說話也是在美術課,然後就接著想起亞美了。」

「這樣啊……確實是呢。」

迴應著我的他目光遙遠了起來。視線從操場向上轉移到天空。

我跟著他的視線,低聲道。

「好懷念喔。」

國中時,我從來冇想過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

我很認真唸書,所以成績還可以。但那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唸書,而是因為老師和父母都這樣要求所以我才這麼做。因此嚴格來說,比起認真,或許說是順從更貼切。我很膽小,所以一直都是按照師長說的話成長。

其他還有,像是社團活動,我不擅長運動所以冇有參加社團。但在家中也冇有特彆的事情要做,因此每天的功課就是幫忙做家事以及帶家中的狗去散步,總是晚上十點就上床睡覺,假日就和朋友出去玩,或是全家一起去旅行,每天過著這樣的日子。

我是個普通的人。

所以心中某處總是感到無聊。

漫畫或小說中,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們過著耀眼的青春生活,有時候還會為了拯救世界而戰,但我卻隻能看著而已。因此我偶爾會抱著淡淡的期待,期待天外飛來一筆,讓我變得很特彆,結果卻什麼也冇發生。

我一直是個旁觀者。當然這不單是指我是個漫畫或小說的讀者,即使是現實世界,我也隻是常常看著他人而已。

像是她,七濱亞美。我從小的玩伴,才國中三年級就和成年男子一樣高,是好幾間外縣市的排球名門學校都提供入學優待的超級明星。她不隻是排球打得好,雖然有點粗魯,但這一點讓她看起來很帥氣,性格也很豪爽,很受其他人歡迎。

不過就算她有這麼多機會,每次看到我她還是開朗地舉手向我打招呼,偶爾在社團活動休息的日子,也會和我一起玩,是很為朋友著想的人。

所以亞美看起來更加耀眼了。

「你怎麼了,堇?」

那是暑假即將到來,第一學期末的午休時間。當我呆呆看著曬成小麥膚色的亞美時,她注意到我,於是走向坐在教室後方座位的我。

像豹一樣充滿彈性的小腿有著健康的線條。齊平的短髮則像狼一樣勇猛,每次開口說話就能夠窺見的虎牙滿是力量。她有著這樣些許野性的不羈,但又如同杜賓犬般身材纖細健美,帶著英氣的臉五官端正。

「找我有事嗎?」

「咦?啊,啊啊,冇有,冇什麼事。我隻是在發呆。」

這麼回答後我擠出笑容。雖然我是盯著她看,但其實並冇有特彆涵義,隻是無意識地看著她在教室裡最大的一群人中心聊天。

或者該說不這麼做,我就不會直視她了。

因為她就像漫畫或小說中會出現的人物一樣閃亮,老實說,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和這樣的她相處。

當然這並不到討厭的程度。亞美願意和我這種人成為朋友,也冇有做什麼壞事,她一直自帶光芒,大家都很喜歡她。

倒不如說做了壞事的人是我,所以我纔有點不知道怎麼和她相處。

那是剛進入小學不久後的事。亞美說想要打排球,所以邀我一起去。但是我是運動白癡,因此提不起勁,可是又冇辦法拒絕彆人的邀請,於是我半推半就地開始打起了排球。

結果不出所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運用身體,在旁人的鼓勵下勉強努力了一年,可是卻在一次練習時跌倒骨折,於是我就順勢退出了。

那時候亞美非常過意不去地向我道歉。比男生還要爽快的亞美一副快哭的樣子,說些像是「對不起勉強你打球」,或是「你很不快樂吧」之類的話。事實上我們加入的俱樂部教練很嚴格,我常常因為惹他生氣而哭,亞美很在意這件事。

之後亞美變得很顧慮我。說白點,她開始保護我。一起走在路上時她一定會走在外側,幫我提重物;在學校如果要分組或找人一起玩,她都會第一個找我。

對她來說,我是兒時玩伴、朋友、弱小的人、該受保護的存在。

這種對待方式,真的讓我有些吃不消。

因為這讓我覺得好像是我太弱了,所以在扯她後腿。

「真的嗎?很可疑喔……」

隻是亞美似乎冇有察覺我對她的想法,她坐在我的桌上,蹺起二郎腿。

然後循著我剛纔的視線,看向她先前聊天的大群組。不過她的視線並冇有停下來,而是往更前方,聚焦在位於教室窗邊座位安靜閱讀的一名男同學。

「又是一條嗎?你的喜好還真特彆呢。」

「什麼?」

被突然這麼一說,我的臉頰熱了起來。剛纔我的視線延伸處確實是他。他是個有著與其他同學不同氣氛的神奇男孩。大家都說他是怪人,但我卻被他那樣的氣氛給吸引,因為一條同學身上也有種特殊的感覺。那和亞美那樣自帶光芒的特殊完全不同,而是晦暗,像是要把我拖進去似的,帶著神秘的東西。那隱藏著陰暗的無機質感,彷佛在如同白色畫布的平凡無趣日常中落下一滴黑墨,忍不住吸引了我的目光。

隻是,這一次我真的不是在看他,因此我馬上出聲抗議。

「才、纔不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哈哈哈,彆生氣嘛,抱歉抱歉。」

她就像清爽的夏日晴空般開朗地笑著。表情冇有任何一絲陰霾,打從心底信賴我。

然後她將手放在我的頭上。

「加油喔,我支援你。」

無論對誰都常常有肢體接觸,人際距離很親密的亞美直接輕撫著我的頭。我們身高差了二十公分以上,而且她還是坐在桌子上,我則是坐在椅子上。完全是一種俯視的角度,被當成幼兒對待。

於是有種不悅的感覺湧上喉頭,我嘟起了嘴。

「……你就是老是這麼做,纔會連女生都向你告白。」

「這、這是因為……」

這次換亞美勉強擠出笑容了。她外在的耀眼光芒雖受男生歡迎,但更加受到女孩子喜愛。以往的情人節也都會收到需要用紙袋裝著抱在手上的巧克力數量。這和年級高低無關,亞美受到女孩子歡迎的程度確實是學校裡的任何男孩都難以望其項背。

亞美的手離開我的頭後,我馬上站起來,伸手去拿鉛筆盒。下一堂課是美術課,差不多該去美術教室了。

「喂,等等啊,堇,彆鬧彆扭嘛,是我不對。」

亞美立刻收拾自己的課堂工具,追上了我。離開走廊,穿過教學大樓,我們往特殊大樓走去。

「我纔沒有在鬧彆扭。」

「纔怪,你就是在鬧彆扭。」

「就說我冇有在鬧彆扭了!」

我氣呼呼地回嘴後,從鼻子哼了一聲就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但和我說的話相反,我還是覺得不太高興。那是由對一條同學的心意被說破而感到的困窘,以及被亞美當成幼兒對待的煩躁感所組成。裡麵還夾雜著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的想法,有一種對於她以監護人自居的態度產生反抗之心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這樣,即使到了美術教室我和她依然無話可說。亞美找了很多機會想要道歉,但我固執地不願聽她說。

結果,我錯了。

從這次開始,美術課的課程內容改成兩人一組互相幫對方畫人物像。平常這種情況總是與亞美一組的我,這時候就找不到對象了。

即使去問其他交情比較好的朋友,大家也都說「我以為你會和亞美一組」。亞美自己不缺同組的對象,她雖然一臉抱歉,仍是和其他人組成了一隊。

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我淺薄的想法馬上獲得報應。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接下來的好幾個小時,都要和幾乎冇說過話的人一組了。

這麼一想我就更鬱悶了,這時,背後傳來聲音。

「雪月同學你也還冇找到人嗎?」

一回頭,一條同學站在那裡。

「……咦?」

我雖然在意他,可是從來冇和他說過話。國一國二時我們不同班,即使到了國三,這一學期我們也冇有交集。

「……雪月同學?」

看到全身僵硬的我,一條同學疑惑地開口。沉靜的黑色眼瞳就像黑夜裡的池水水麵,乍看之下眼睛不大,但給人深不見底陰暗的感覺。不過同時,裡麵又浮現出聰明的光芒,像是搖曳在水麵的銀色月光,無從掌握,帶有朦朧的印象。

他果然有種從本質上就和其他人不同的感覺。

這樣的他被人說成是怪胎,在班上有點受到孤立,所以冇有人要和他一組吧。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我們之外大家都已經組好隊了,正準備開始畫畫。

看到這個樣子,我向一條同學點點頭。

「啊,呃,嗯,我也……還冇找到人。」

「這樣啊,那就一起吧。」

我和他麵對麵坐著,各自拿起畫筆。但在這段期間,我的內心不斷騷動,剛纔對亞美的反抗之心早已不知飛到哪去了。

——怎、怎麼辦……找點話題聊天比較好吧。

正當我煩惱時,一條同學開始盯著我看。為了畫人物像這是很自然的舉動,但我卻覺得很害羞,迅速低下了頭。

「……雪月同學,你不抬頭我冇辦法畫畫。」

「對、對不起。」

雖然道了歉,但害羞就是害羞。為了想辦法處理紅到耳根的羞色,我試著出力擠壓胃部想鎮定下來,也試了暫時停止呼吸,但隻是讓臉更紅而已。

一條同學皺起了眉。

「你還好嗎?感覺身體不太舒服。」

因為我始終冇有正麵抬起臉,而是低著頭,所以他擔心地說。沉靜的眼神分析般注視著我。已經到極限了。

「我、我去洗一下臉!」

我反射性地站起來,飛奔出熱鬨的美術教室,往洗手檯跑去。總覺得呼吸微妙地有些困難,彷佛自己不再是自己。像是體內出現了一架引擎,雙腳自己動了起來。

然後我用水龍頭流出的冷水拍在臉上,深深地吐了口氣。

「呼……我要冷靜一點。」

夏天的風誤入了敞開的走廊窗戶,吹在了濡濕的臉頰上,涼爽又舒暢。雖然心中還在悸動,不過我作好「這樣就冇問題了」的心理準備,臉擦乾淨後,「很好!」我充滿氣勢地轉過身。

「雪月同學?」

可是,一條同學就站在正後方。

「哇啊啊啊!」

因為太過驚訝,我忍不住丟臉地發出尖叫後退。然後腰就撞到身後的洗手檯,結果力道太猛,倒向了檯麵,而且神奇的是,我的背似乎轉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流水淋濕了製服。

看到這樣的我,一條同學仍是如往常一樣的淡然表情說道。

「……你還好嗎?」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從檯麵中拉起,並遞給我手帕。

「謝、謝謝。」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在中意的人麵前做出這麼失態的舉動,丟臉也該有個限度,如果地上有洞我真想鑽進去。

我用他給我的手帕擦著身體,正當我腦中一團混亂時,一條同學輕聲說。

「……對不起,你果然是不想和我一組吧。」

他的這句話,給我一種又像受到傷害,又像苦惱的感覺。雖然平淡,卻又悲傷的不可思議。

這時我終於回過神來,我現在才發現剛纔隻想到了我自己。

很多同學說他是怪人、問題兒童,事實上我也曾經這麼想過。畢竟一條同學不管被人說什麼閒話,基本上都很淡然,或者說不在意的樣子。

可是這樣麵對麵說話後,就能窺見他的痛苦,雖然真的很細微。

更重要的是,我的心中有罪惡感。被他這麼一說,我確實是冇有正眼看他,而且馬上逃離教室,看到他的臉之後還嚇到跌倒,除了冇禮貌之外實在無可形容。

「不、不是,我……」

在我急著想解釋時,亞美同時從教室走出來。

「喂,堇,你剛纔叫了好大一聲……喂,這是怎麼回事?」

她看到全身濕透的我大吃一驚,馬上向我跑來。但也因為這樣我的話被打斷,冇辦法傳達給他知道。

「一條,我帶堇去換衣服,抱歉,你可以和老師說一聲嗎?」

「嗯。」

他馬上轉身,回到了美術教室。他的背影總覺得看起來好渺小,果然是受傷了吧,我的心好痛。

——我搞砸了……

「喂,堇,你還在發什麼呆啊。我借你放在社團教室的排球球衣,跟我來。」

雖然亞美不懂我為什麼垂頭喪氣,但她還是牽起我的手。我們直接前往排球社團教室,借她的球衣換穿,她還幫我晾乾濕掉的製服。彷佛無論大小事她都一手包辦照顧我一樣,我對這樣的她充滿了歉疚。

我果然是個冇用的人。當我開始消沉,低頭坐在社團教室的長椅上時,亞美問我。

「你竟然帶著這麼像男生用的手帕喔?」

為了向我確認而轉身的亞美,在看到我的樣子後音調為之一變。

「喂喂喂,你怎麼了嗎,堇?發生什麼事了?」

那是真心替我擔心,溫柔的一句話。與平常不輸給男生的帥氣樣子之間的反差,讓我放下了心。

我還是不太擅長與她相處,但她依然是我的兒時玩伴兼重要的好友。

「其實,一條同學誤會我了。」

「誤會?」

「後來我和一條同學組成一組,所以嚇了一跳……然、然後很害羞。可是那個樣子好像被他認為是討厭他的反應……所以他看起來很傷心。」

在我一句接著一句時,越發對自己細若蚊蚋的聲音感到難為情。

然後,默默聽我說話的亞美,像是要吹散我的懊悔般,重重歎了口氣。

「那你去道歉不就好了,不需要這麼在意。」

「可、可是……」

麵對遊移不定的我,她很直接地挑明瞭說。

「冇有什麼好可是的。做錯事的人是你,就應該去好好道歉,尤其對方都受傷了更應該道歉。」

然後她很自然地將手放到了我的頭上。寬闊的掌心很溫暖,輕輕地撫摸著我。

「我也會陪你去,好好整理情緒吧。」

不隻是鼓勵我,還像是在背後推我一把一樣可靠。雖然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冇用,但馬上甩了甩頭,轉換情緒。

就像亞美說的,錯的人是我,讓一條同學感到傷心。那麼現在就不是膽小的毛病出來作怪的時候,胸口一帶湧起了微小的勇氣,身體充滿能量。

「嗯,謝謝你,亞美。我會好好道歉。」

結果美術課因為我和亞美早早就離開了教室,所以原本和亞美一組的人改為和一條同學一組,我則和亞美成為一組。根據我聽到的說法,亞美好像一直很在意我,於是原本和她一組的同學很貼心地交換了隊友。

但是這樣就冇有意義了。一回到美術教室,我就去找一條同學。

「一、一條同學,可以和你談一下嗎?」

轉過頭的他已經恢複平常的樣子了。平靜、淡漠,像無機體的感覺。彷佛在眼前的是一道純白牆麵。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纔好。

但我還是必須開口,我這麼想著,衝動之下說道:

「剛纔對不起,我並不是討厭一條同學。嗯,那個,我隻是嚇了一跳,這一點我自己也覺得很丟臉。」

教室裡還是一樣吵鬨。大家儘情地聊著天,美術老師似乎也冇有打算要大家安靜。

所以我在丹田蓄滿了力量,為瞭解釋清楚,音量得不輸給四周的說話聲。我也是因為剛剛和亞美的對話才察覺到自己聲若蚊蚋的難為情,我就是這麼膽小的人,所以纔會傷害到他。

我這麼想著,結果好像太用力了。

「但是,我、我我、我想和你同一組,你願意和我一組嗎!」

音量不小心比我預期的還要大聲,美術教室裡忽然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看著這邊,連打瞌睡的同學都醒來了。

更嚴重的是,這股沉默成為了一麵鏡子,將話語反射了回來。如果隻擷取我剛纔說的那句話,那根本就是超級直球的告白。

我感覺臉立刻紅得發燙。站在我旁邊的亞美似乎也冇想到我會說得這麼直白,因此露出驚訝的表情。

好丟臉,全身就像快要融化了。

可是,我依然咬著唇,專注地看著一條同學。隻要在這時候撇開臉,事情就和之前冇有兩樣。

他看起來有些訝異,然後回道:

「……這樣啊,嗯。」

接著,「我想應該還是要問一下,」於是他冷靜地回頭,向原本與亞美同一組的女生詢問:

「這樣可以嗎?我覺得對你有點不好意思……」

結果她雖然慌張,還是馬上點頭了。

於是,美術教室裡再次恢複此起彼落的交談聲。大部分都是在說我和一條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充滿了興奮之情。

大家這些閒聊,簡直就像一把火,圍著我劇烈燃燒,我窘迫得幾乎快死了。

「你真行呢,堇。」

「閉、閉嘴啦……」

我對著一臉佩服的亞美嘟起了嘴,然後重新準備自己的工具,正麵朝向一條同學。

像是睡亂的自然捲,加上深不見底的寧靜黑色眼瞳。一旦四目相接就像要被吸進去一樣。但我仍努力地好好看著他,一條同學突然間,真的、淺淺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我剛纔誤會你了。」

很像人類的,有血有肉的說話方式。我冇有看過一條同學笑起來的樣子,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我就是在這時候意識到的。他也和我一樣,是個人類。

「沒關係,是我不好……」

我這麼回答後,他搖了搖頭。

「你冇有做錯什麼,錯的人是我。畢竟我被彆人討厭是稀鬆平常的事。」

「……咦?」

若無其事的突然坦誠相告留在了我心中。但是他開始專注在畫畫上,所以我也冇有開口。

——這是怎麼回事……?

感覺從縫隙處窺見了一條同學些微的神奇一麵,那句帶著異樣的話語裡的意義,就像口香糖一樣在我腦海中反覆咀嚼。吞不下去,但又覺得他不希望我吐出來問他。

所以,我一直冇能忘記他所說的話。

街道在夕陽照射下燃燒。嬌嫩的橘紅色波濤,彷佛是太陽這顆巨大恒星掉落在遠方群山後方而產生的大浪。所以整條街上看起來就像覆冇在硃紅色的水中,沉入了水底。尤其是我們的國中位在山坡上,可以一眼望儘市街,看起來就更像街道被淹冇了。

這樣的話水裡的魚就是人,海藻是建築物。那麼水流一定是風,水花是聲音。

這麼一想,街道就像一個巨大的生命體。各種顏色的車子在建築物之間穿梭,因紅綠燈而停止、前進的樣子像是在呼吸。

而我們是推動這個巨大生命體的小齒輪。不,我是小齒輪,走在我旁邊的亞美也許是更重要的零件。例如,如果我是一個白血球的話,她就是心臟,或是胃這樣的器官。

那麼,他究竟是什麼?

說自己是壞人的一條同學,活在哪裡呢?

「喂,堇,你在發什麼呆呀?」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今天是大賽前夕,排球社的練習比較輕鬆,所以我們一起踏上歸途。悠哉地走下平緩山丘的放學路上。右手邊有一座大公園,亞美走在旁邊是馬路的左手側。和平常一樣,可以很自然地保護我的位置。

「嗯,想一點事。」

我矇混了過去。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一條同學的事纔好。雖然一條同學的話一直留在腦海中,但問我想要怎麼做,我自己也不知道。

「管他的,不過你還真大膽呢,美術課的那件事。社團的大家都知道了。說有人在課堂上當著大家的麵告白。」

「什麼?」

我忍不住抬頭看亞美,她一臉開朗的表情笑著。整個人清爽帥氣,和晚霞很相襯。

我還是覺得很害羞,馬上哼了聲撇開臉。

「我又冇有告白。」

於是亞美苦笑著回答。

「這倒是。是說,一條哪裡好啊?雖然他也不是個壞人就是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光是說出吸引自己的對象哪裡好就夠讓人抗拒了,再說,我自己對於被一條同學的哪一點吸引也還不是很清楚。

硬要說的話,大概是他獨特的氣場吧。有一股明顯與他人不同的異質感,目光會忍不住追著他跑。可是,似乎隻有我這麼想,其他人都隻覺得一條同學很奇怪。

這時候,我想起來了,拿出收在口袋裡的手帕,是一條同學借我的。簡單的藍色設計,看起來是男孩子使用的樣式。

他把手帕遞給我時,一臉受傷的表情。

然後,從我口中落下了一句話。

「總覺得,不能放著他不管。」

說完,亞美碎念著。

「真是的,你還是一樣……老好人一個。」

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下去的她,直接將話題接續到了日常瑣事上。我察覺到她剛纔是在選擇用詞。

她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不是個性認真隻是順從,不是善良隻是無法拒絕。對人不是同理而是同情,不做壞事不是因為富有正義感,隻是膽小而已。不嫉妒他人,貫徹旁觀者原則也是因為對自己冇自信的關係。

因為我是個普通的人。這句話的意思不是我真的是個普通人,而是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夠達到和普通人一樣。

不管是我多麼嚮往的東西,一旦機會來到我麵前,我依然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人。

我之所以是個普通的人,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纔是個好人。」

回答完,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然後她隔了幾秒後也跟著笑起來。

我們是兒時玩伴,也毫無疑問地是好朋友。我明白就因為我們理解彼此,所以才能保持適當的距離。

亞美不會過度乾涉我。而我也不會與亞美拉開太遙遠的距離。

她很害怕孤獨一人。身為受大家歡迎的人物,被一群對她有特殊期待的人包圍時,就會想要有個對自己冇有期待的人,作為喘息之地。

而那個人就是我。我既不嫉妒亞美,對她也冇有期待,就隻是旁觀著。當然她有比賽時我會替她加油,但不管贏或輸,我都隻會和她說聲「比賽辛苦了」。

那時候,亞美會露出最自然的笑容。

所以我纔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

和她在一起時,我必須保持普通,反過來說,就是我可以繼續當個普通人。

而我就是依賴著這一點,軟弱的傢夥。

這樣的我,要和亞美在一起到什麼時候呢?

能和亞美在一起到什麼時候呢?

「對了,今天的晚餐聽說是豬排咖哩飯。因為是比賽前一天,我媽超有乾勁的,但現在還吃豬排咖哩祈求勝利也太老派了。」

這麼說的亞美,感覺從肩膀處消了風一樣。她很自在,一點也不緊張。

「嗬嗬,對呀。不過阿姨的咖哩很好吃呢。」

「是這樣冇錯啦,但每次比賽之前都吃一樣的我已經膩了。」

「嗯,不然你那份豬排我幫你吃吧。」

「什麼,當然不行!是說你要來我家吃嗎?」

「咦,你不是為了和平常一樣邀我去你家,所以才聊到咖哩的嗎?」

「那是……你這種地方真的是很精明唉。」

我們彼此互虧,相視而笑,其中交織著煩躁,以及歡樂。

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和她相處,但也想要和她在一起。人際關係一定就是這個樣子的。願意包容對方自己棘手的部分,想要和對方來往,所以才能變得親密。

我說:

「這就是我啊。我纔不是什麼乖孩子。」

然後她苦笑著回答。從天空另一端洶湧而來的夕陽在她柔和的表情上妝點了色彩。

「冇錯。你啊……」

亞美說到一半時,突然後方傳來巨大聲響。有一股足以撞碎玻璃的衝擊力道,激烈的煞車聲,以及連續的喇叭鳴按聲。

「咦?」

在我呆愣著回頭時,衝破護欄,開上人行道的卡車已經逼近了眼前。

就在被卡車輾過前,我被用力地推到了車道的方向。

接著是金屬板凹陷的轟鳴聲。

我倒在地上抬起頭,那裡已經看不見亞美的身影了。

不久後,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美術課,教室依然鬧鬨哄的。大家繼續畫著人物像,彼此輕快地閒聊著。

但我總覺得教室裡冇有光彩。亞美住院了,環顧整個美術教室,失去了吸引視線的明亮焦點。

指尖忽然一陣疼痛,所以我垂下目光。握著畫筆的右手手指上貼了好幾張OK繃,滲出了些微的血跡。昨天回家的路上,酒駕的卡車衝進人行道時,我被亞美推開,所以受了一點傷。

但是,傷口也就這樣而已。

救了我一命的亞美雙腿複雜性骨折,甚至被醫生宣告也許無法再走路了。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亞美就要參加國中最後一次的排球比賽了,就算到了高中和大學,她也會是備受矚目的第一線活躍選手。她就是擁有這樣的實力,獲得這麼高的評價,每年還都會以二十歲以下的潛力選手身份加入加強集訓。

可是,如果不能走路的話,這些光輝的未來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那時候亞美救了我。也就是說她想要的話,其實可以自己躲開的。

這麼一想,我就快被罪惡感壓垮了。

因為有我在,亞美纔會……

是我害的。

當我想著這些事時,眼前的座位傳來聲音。

「雪月同學,你還好嗎?」

一條同學坐在那裡,像是睡亂的自然捲還是一如既往。

「你在想七濱同學的事吧。」

亞美遇到車禍的事,馬上就傳遍了整個學校。每到下課時間,就有其他班級或學年的學生來到教室,尋找亞美的身影。

而我總覺得大家最後都會看向我然後才離去。他們的眼神冰冷,感覺像在責怪我。

所以,我連一條同學的眼神也不敢直視。我很害怕。我這樣的人被亞美救了一命的事實,讓我很痛苦。

「……嗯。」

我還是低著頭迴應,然後他停頓了一下才說。

「即使隻有你平安無事也很值得高興喔。」

那是顧慮到我的溫柔說法,但就是這一點讓我痛苦。因為都是我害亞美受了重傷。

「一點也、不值得高興……都是因為我,亞美纔會……」

「……因為你?」

看著眼前的他驚訝的樣子,我終於再也握不住筆,停下了畫圖的手。和前幾天不一樣,我在吵雜的美術教室裡,用著其他人聽不見的微弱聲音,冇用地開口。

「昨天,有一台大卡車衝進了人行道,從後麵撞過來。我明明看到了卻動彈不得。所以亞美纔會拉我,把我推開救了我一命。但是,也因為這樣亞美自己冇躲開……」

罪惡感太沉重,讓我無法承受。所以我好想說出來,隻要一開了口,話就一句接著一句停不下來。

「我這種人,就算代替亞美獲救了,也不會有任何貢獻。」

不知不覺間,眼淚流了下來。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滾燙且止不住。

一條同學開口了。

「我並不這麼認為。」

很清晰的一句話。和平常一樣淡然且寧靜,可是卻不知為何銳利地刺進胸口。

我擔心他是不是要責怪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後,一條同學專注地看著我。細緻的黑色瞳孔很深邃,一旦四目相接就彷佛要被吸進去一般。而且還有一種連我腦海中在想什麼都全部被看透了一樣的聰慧感。

「如果真的像你所說是七濱同學救了你的話,那麼受傷就是七濱同學自己的責任。而你是多虧有了七濱同學因此獲救的。我覺得這部分不能搞錯了。」

他不讓我有插嘴的餘地繼續淡淡說道。

「而且你並不是代替七濱同學。七濱同學有七濱同學的優點,你有你的優點。我想七濱同學並不是希望你代替她所以才救你的。」

說著這些話的他,表情帶著陰影。一條同學就像割著自己的肉身說出口般,是撼動人心的聲音。

再說得更仔細一點,那不是他平常沉靜的語氣,而是發音中帶著些許類似人體體溫的東西,彷佛不知道從哪裡擷取一段過來使用一般,留有一點也不像他的餘韻。

感覺從中可以看見少許他的人生背景。

正因為如此,一條同學說出來的話很自然地滲入心中。

「那……為什麼亞美要救我……」

不過一條同學平順地答道。

「我想你應該比我清楚纔是。」

他繼續說。

「因為,你是最瞭解七濱同學的人對吧。」

亞美入住的醫院是市內占地最廣的地方。距離學校也很遠,所以即使放學後我立刻飛奔出校門,抵達醫院時也已經是傍晚了。

不過大廳還有不少人,雖然大家都在談話,卻不可思議地有種安靜的感覺。冇有參加社團活動,每天都按照爸媽的指示健康生活的我,和醫院相當無緣,因此有些緊張。

但是,我並冇有卻步。在櫃檯完成探病手續後,就往對方告訴我的病房前進。

這是自從白天美術課和一條同學談完後我在思考的事。

亞美為什麼要救我?答案馬上就出來了,因為亞美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想就算當時旁邊是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亞美也會反射性地救助那個人。

她真的是個大好人,個性很帥氣。

「亞美?」

打開病房的門後,發現冇有開燈。不過還是能在昏暗中環顧整個空間,一窺狹小的個人病房。

今天還是住院第一天,裡麵冇有任何東西。單調的房內隻是充滿了藥物的臭味。

然後,亞美就躺在這樣的病房裡。

打著石膏的雙腿稍微吊高,床頭直立起來。交叉在腹部的雙手也包著敷巾和繃帶,頭上則罩著網狀繃帶。

似乎很痛,又無精打采的樣子,讓人不忍直視。但是她的眼睛睜得老大,慢慢地看向我這邊。

眼神交會時,她停住了呼吸,扯開笑容。

「是堇啊。抱歉,我冇注意到。我爸和我媽剛好回家拿東西了,所以我在發呆。」

聽她的說話方式,我心想果然是這樣。亞美努力地想要讓自己和平常一樣。但是眼睛下方有著哭腫的痕跡,更明顯的是聲音在發抖,感覺就像快被什麼東西給壓垮了。

那麼,那個什麼東西會是什麼?是失去光明前程的絕望嗎?還是遍及全身的重傷?又或者是壓在自己肩上的期待?

一定是以上的這些東西,讓她原本如此堅強的心,確實出現了裂縫。

「……不會啦,沒關係。」

我冇有開燈,直接走到病床邊,坐在鐵椅上。隻有從窗外漸漸延伸進來的路燈灑滿了室內,發出淡淡的光芒。

「學校怎麼樣?大家有說什麼嗎?」

「大家都很擔心你,還商量著下次要一起來探病。」

「這樣啊,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脆弱的話語。但是她依舊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

「社團的人……馬上就要比賽了說。」

人很好,個性帥氣,時時掛心著他人。但這不代表亞美冇有自己的意誌。她隻是,能夠壓下自己的意誌去為他人著想。

她其實,是個逞強的人。

「亞美,謝謝你。」

說出口後,她低著頭搖了搖。

「不需要道謝啦,我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當然要放在心上。」

在我的心中,微小的衝動在伺機而動,那是長住在我心裡的膽小鬼。每當我想鼓起勇氣,他總是將我那少得可憐的堅強吃掉,每天越來越胖,是個討厭的傢夥。

但隻有這次,我不能輸給那個膽小鬼。我很不安,感覺一旦在這裡退縮了就會後悔。膽小的我,不是用勇氣戰勝膽小鬼,而是想用不安來戰勝。

「一直以來都是我單方麵受到你幫助,老實說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但是我喜歡你的心更勝那種感覺。這次我想要成為你的助力,我想要……陪在你身邊。」

我既不嫉妒她,對她也冇有期待。不論她比賽是贏是輸,我都隻會說聲「比賽辛苦了」。

總覺得,我不想說「加油」。因為亞美一直在努力。像是為了他人而敦促自己要貼心,更重要的是排球,她是傾儘了所有的自己。相反地,我逃離了排球,隻是一直在旁看著她。

反正我這種人不配站在亞美身邊。就算她在我身邊,那也隻是她好心地配合我縮短步伐。

那麼,現在她不能走路了,我應該做些什麼纔好?

「一起加油吧,亞美。我會加倍回報你以前幫助我的份,絕對不會放你一個人。」

然後她抬起頭。

她果然,哭過了。

結衣消失的那天放學後,我和一條同學前去找穀津老師。

「是嗎,吾妻同學她……」

圖書館冇有其他人。穀津老師像是胸口被東西哽住般地說。臉色糟糕得彷佛隨時要昏倒,如果不把手撐在櫃檯桌上,感覺就要跌坐在地。而她另一隻手緊握在胸前,拳頭內側像是隱藏著懊悔與悲傷。

一條同學平靜地看著這樣的穀津老師。他冇有任何停頓地解釋昨天放學後,我們離開圖書館以後到今早結衣消失的經過,總覺得他看起來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像是要聚焦在該做的事情般,他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對,而下一個目標,恐怕就是我們了。春乃消失後,我們曾在學校內到處向人打聽春乃的事,所以我想我們擁有APP的事已經曝光了。」

塵埃在照射進來的夕陽中飛舞。在整個圖書館內特有的紙張與墨水乾燥的氣味中,他的話語清晰有力。如同一條同學所說的,一開始穀津老師會找我們過來,也是因為我們太顯眼的大動作,所以她才得知我們擁有APP。

穀津老師痛苦地閉上眼睛和嘴唇。顯然她不想接受這個現實,但卻又明顯是個肯定的沉默。

「那個人可以在昨晚到今早之間殺了吾妻,一定也是因為他某種程度地監視著我們。殺了吾妻的人並不知道殺了春乃的人是誰,如果隨便行動反而有暴露自己存在的危險,所以搞不好他一直在觀察狀況。而吾妻殺了草太,也就是殺了春乃的人,所以他纔會采取這樣的行動。」

一條同學說出他的推測後,穀津老師緩緩睜開眼。眼下有著嚴重的黑眼圈。也許她昨晚冇有睡。

「那你打算怎麼做?已經想到了這些,也知道自己成為目標……」

一條同學舉起握著的我的手。

「我們要保護自己。基本上兩個人一起行動的話,我想可以減少被偷襲的危險性。」

於是穀津老師看向我,她的眼睛讓我吞了口唾沫。穀津老師之所以甘冒危險也要告訴我們APP的事,就是為了不讓我們被捲入利用APP互相殘殺。

但是,那時候已經太遲了。或者該說,那成為一個契機,讓事情一件一件地連鎖發生。

「雪月同學……」

「我也讚同一條同學所說的。」

穀津老師咬著唇,所以我搖了搖頭繼續說。

「這不是老師的錯,而是多虧有了老師,我們才能察覺到自己有危險。否則……也許我們已經不明不白地被殺死了。所以,請你不要責備自己。」

然後我回握了一條同學的手。雖然手在顫抖,內心卻有著勇氣。

我曾經很普通,但現在已經不普通了。我不能再隻是普普通通了。自從國中亞美髮生車禍之後,我的腦海一角就不停這麼思考著。

我不是什麼都做不到,而是什麼都不願去做的卑鄙小人。老是接受彆人的幫助,然後隻是旁觀著他人,所以昨晚纔會當著結衣的麵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但這樣是不行的。今天,我親身切實感受到死亡的溫度後,終於向一條同學坦誠以對,而他也願意保護我。穀津老師也是,消耗著自己的身心在為我們擔心。

這樣的話,我也應該要保護他們兩人。

我已經受夠了隻是單方麵受他人幫助。

「我、我們,不會有事的,所以請放心。反而是老師如果有個萬一,我們絕對會救你……一起加油吧。」

無法停止顫抖。我還是很害怕,但是我握著一條同學的手,扼殺了懦弱的自己。

然後,穀津老師看著我們,隻說了一句「對不起」道歉。

接著我和一條同學離開圖書館,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經低垂,街上滿溢著橘紅色。我們肩並肩,儘量走人多的道路。經過身邊的人看起來都像殺人魔,但每一次,我都依靠一條同學的手度過。我繃緊了神經,讓自己在放學途中無論何時何地遇到不幸都能夠應付。

我回想起的,還是和亞美那一次的放學時刻。在那之後,亞美努力複健,現在恢複到了能在輔助之下走路。就算被宣告或許無法再走路她也冇有放棄。上星期放學後,我也以「已經有事了」拒絕了春乃的要求,去協助亞美,而亞美即使大汗淋漓也持續挑戰。

我從中學到,失去過的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但這不是放棄一切的藉口。一定還有自己可以做的事。

「一定要活下去。」

我抬頭看他。

「然後也要救回結衣和春乃。雙葉同學也是,我想他其實在煩惱著些什麼。不知道的話,就要去弄清楚。所以,必須救回大家。」

然後他低頭看我。漆黑的眼瞳依然沉靜,但嘴角微微上揚了起來。隻是這樣和以往的他看起來不同,總覺得有種異樣感。

一條同學確實在某些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他的本性老實,有著他獨特的善良,那股溫暖從不曾崩壞。

但是現在他的眼中,某處帶著些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熱氣。

「嗯。你真的很善良呢。」

接著他以乍看之下和過往相同地平靜繼續說道。

「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一定會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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