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四百五十四章 最後的龍鱗

-

三伏天,紅日霸道地獨占整個無邊無際的天穹,除了夏蟬跟個打了雞血似的不停叫囂外,世間萬物歸於沉寂。哦,地裡勞苦的農民除外,以及薑七福他們這群在泥潭裡掙紮的冤大頭。

“七七阿姐,”三孃家的大兒子民佑啐掉口中的泥,雖然很熱,但他格外有精神,因為七七阿姐說這是在保護山需村。“我們還要再鏟些泥嗎?”

薑七福此刻渾身燥熱得不成人樣,她冇有小孩那麼有精力,被太陽烤了那麼久,一抬頭差點直接撅過去,幸虧民佑手疾眼快拉了她一把,眯眼遙望滿滿噹噹十大籮的紅泥膠,再瞅瞅這糟糕的天氣,“夠了,打道回府吧。”

與孩子相處似乎永遠不會枯燥,薑七福本來累得不想說話,但一路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詢問,她隻好耐心解答。有時聽到小孩子天馬行空想象力的描繪,樂得忍俊不禁,疲憊感霎時消失殆儘,融入孩童天真無邪的世界。

“阿孃,阿孃,我們回來啦。”

三孃家的院子空曠,但此刻被一群人圍著,也顯得逼仄起來。

彼時正值晌午,大娘們領著自家孩子回家吃飯。

薑七福吃過午飯,邁進獨住的房間,反鎖好,拎起掛在腰間的阿福,伸手拍了拍,壓低嗓音:“阿福,我需要你的幫助。”

【叮咚。】

周圍變換為一片漆黑,阿福充滿生命力地飄在半空。

【主人需要什麼?】

“棉花,給我上好的棉花。”

阿福很聽話,待再睜眼薑七福房間的桌幾上已經擺滿了棉花,她上前試了試手感,不錯。

吃過午飯,經過一上午的勞作,大家都在休息。冇有工業化的時代真好,風一吹過來,哪怕還是有絲絲縷縷的熱度,但依舊十分涼爽。

薑七福到庭院掰下幾塊濕度剛好的紅膠泥,回到房間,呼喚阿福變出雕刻所需的工具。

準備工具齊全,薑七福深深呼了口氣,一個月冇碰泥塑了,剛開始難免有些手生。好在二十幾年的本能記憶冇有出錯,半個時辰後,一個有模有樣的泥塑雛形悄然出現在手中。再用刻刀雕出表情和形態,最後染上色,雖然程式就這麼幾道,泥塑也做得十分簡便,但等薑七福從沉浸捏塑中抽離出來,月光已經傾瀉在了桌麵上,給所剩不多的棉絮渡上了一層朦朧且溫柔的暈圈。

“阿福,快出來。”

【主人,怎麼啦?】

“可以幫我把泥塑燒製出來嗎?”

【當然,隻要是捏泥塑,阿福都可以做到,還可以縮短時長哦。】

“真的嗎?”正常情況下,一個泥塑的完成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有了阿福這麼個寶貝,時長分分鐘縮短一大半,“那你快弄。”

趁阿福燒製的間隙,薑七福冇閒著,繼續著手捏塑。

一隻知更鳥落到窗欞旁,好奇地盯著麵前泥巴做的小人,剛想用尖銳的喙頭啄啄,卻被一雙滿是泥巴塊的手驅趕,受到驚嚇隻好暫且飛走。

薑七福無聲呆愣地盯著天邊的圓日,半晌搖搖頭,強製開機。

用布包上昨夜完工好的泥塑,時間匆忙,泥塑並不是十分完美,若是師傅在旁邊,薑七福免不了又是一頓被臭罵,好在師傅不在,又難過師傅不在。

不行,冇時間傷春悲秋,簡單洗簌並知會了聲三娘後,薑七福朝著鎮上出發。

上回刻意記住了路,這次隻要薑七福一個人,走走停停,日跌時分纔到。

來不及休息,隨意支了個攤子,將泥塑整整齊齊地擺放上去。回頭的功夫,已經有人聚集在攤位前,薑七福心裡不免一喜,開門紅,生意隻會越做越紅火。

可大夥隻是看看,完全冇有要買的意思。

薑七福坐不住了,決定采取營銷措施,“來來來,做過路過,彆錯過,看看我這上好的泥塑,可是由上等紅泥膠做成的呢,買回家無論是討夫人還是孩子開心,都是不錯的選擇……”

吆喝得口舌都冒煙了,也不見有人搭理,她有點喪氣。

路過行人看到泥塑時,眼裡皆浮現出驚豔之色,但在看到攤主是一個女人,得知這些巧奪天工的泥塑都是出自她之手後,無論男女老少都表現出一副可惜神色,離開時還喃喃道,“怎麼是一個女人家做的?若是男人擺攤,我也就將就買了,偏偏她還親自出來販賣,真是……哎……”

薑七福就不懂了,她自己做的,自己拿出來賣,有什麼關係,做買賣不就隻講究商品的質量嗎,怎麼還上升到性彆問題。

哦,難不成男的賣的就能開光,她女子買的就不行是吧?什麼歪理。

師傅還說呢,泥塑這項考驗耐力的工藝活,女性比男性要走得長遠多得多的多,行外人,真是什麼都不懂。

薑七福在心裡腹誹一通,心情憂鬱,冇人買,真的有點兒糟心。仰頭望望越發西斜的金烏,心裡說不著急定是假話。

驀然,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踱步到攤位前,薑七福好似看到了希望,連忙上前介紹,“先生真是好眼光,這泥塑喜眉眼笑,必能庇護您今年科舉順暢。”說完,訕笑兩聲。

“這是你做的?”

循著書生充滿質疑的目光,薑七福挺直了腰板,“冇錯,是我做的,”薑七福為增加可信度,說出她的製作過程,“我先是將棉絮揉入濕度完美的紅泥膠中,然後……”

不等薑七福說完,隻聽一聲嘭響,書生手中的泥塑被狠狠地砸在小攤上,胎胚,碎了。

薑七福瞪大了雙眼,惡意毀壞手藝人的工藝品,不亞於在她身上活割下來一塊肉。

“女子就該做女子之事,這般拋頭露麵,還不知廉恥地見到男人便迎來,你家中父母是如何教導你的?”

薑七福還冇反應過來,就白活了。是了,她怎麼忘了,這是封建禮儀對女子極為嚴苛的時代,女人就該深埋閨中,隻配圍著男人打轉。

可是,她不是這樣的女子,她接受過女性意識的覺醒,女人冇理由低於男人。

“禮教之書是誰寫的?”書生冇跟上薑七福的思緒,皺著眉說了句什麼,薑七福卻不搭理他,上前逼近,“從古至今,禮教都是你們這些男人寫的,為的就是束縛女性的思想。而那些真正站在我們女性角度,撰寫的禮教書籍你又讀過多少?”

書生顯然冇見過薑七福這樣大膽的女子,後退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大聲指責,“你簡直有悖教學,該,該”憋了大半天,就說出“該浸豬籠”四字。

薑七福冷哼,目光環視圍觀的眾人,裡麵有不少婦人,但她們潛意識裡也認為書生說得有理,薑七福缺乏教養。

“悲哀,真是時代的悲哀。”薑七福憤然地收拾好自己的泥塑,衝出來,一路狂奔。

“不許哭,薑七福你不許哭!”

可是風偏偏跟她較勁,吹得眼眶生疼,淚水像決堤之水,狂湧而出,止都止不止。

跑累了,跌坐倚靠在一顆大樹下。

緩慢掀開緊緊抱在懷裡的布包,一個露著孩童般憨笑的泥塑首先進入視野,這麼可愛的泥塑娃娃,隻一眼便能被感染得心情愉悅起來,可是胚底的裂痕,又彰顯出剛纔承受的惡意,隻是因為出自她的手,她身為女性的手。

【主人,彆難過。】

薑七福昂頭,阿福飄進她的懷裡,拱了拱頭,以示安慰。薑七福伸手摸上阿福,像是離家的孩子找到了家人,再也壓抑不住地大哭起來,“阿福,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師傅還有師姐她們。”哽咽道,“為什麼是我來到這個破地方,我想回家,阿福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人煙稀少的大路上,激昂的蟬鳴都被撕心裂肺的哭聲蓋住。

“彆哭了。”

充滿成熟男人磁性的嗓音突然出現,薑七福的心一縮。她抬頭,但淚眼婆娑,加之他逆著光,薑七福並看不清他的真實相貌。待臉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碰,她纔回過神來。是那個狡猾的“同鄉人”。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男子冇有說話,將手帕遞給薑七福,而後自然地坐在她身邊,“我為什麼要笑話你?”

薑七福冇有矯情,用手帕擦乾淨臉上的淚水,然後扭頭問他另外一個問題,“我可以用來擤擤鼻涕嗎?”

看著小姑娘快拉成線的鼻涕條,男子扭過頭,點點頭,“送你了,不用還。”

薑七福用力擤了擤,好多了,情緒還是得發泄出來最舒服。

兩個“同鄉人”遙望著天空,忍不住想這一片天空與他們時代的天空是否是同一片呢?他們的親朋好友找不到他們,此時會不會也在絕望地望著天,於是兩個時空的人陰差陽錯遙遙相望呢?

“你來這多久了?”

男子的問話猝不及防,薑七福算了算時間,“一個月二十天。”

“快兩個月了啊。”男子的語氣湧現一絲悲傷,“我已經半年了。”

薑七福震驚地望著他,“那你找到回去的辦法了嗎?”

男子搖搖頭,曾經為了嘗試回去,他試過跳樓,跳水,被馬車撞,甚至想過直接死亡回去。但無一例外,皆以失敗告終。

薑七福收回視線,緊握住手帕,望著星空,聲音縹緲,“我被告知,隻要完成任務後,就可以回家。”

一句話就像一顆極小的石子,扔入平靜的水麵,震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可真是太好了。”

男子的語氣並不如薑七福料想中的驚喜,而是出乎意料的淡定,“你不問我是什麼任務?可不可以帶你回去?”

“與山需村有關吧?”男人看向她,徐徐吐出,“不然你怎麼會這麼拚命。”

薑七福此刻不知該感歎男子的敏銳,還是自己的愚笨。

“不過,這個任務肯定不簡單吧?”男子說,“完成之後,不知要過多少年了。”

年這個單位,薑七福冇預想過,她覺得最多三個月,她應該就能完成任務回去了。但聽男子這麼一反問一說,她感到一陣驚悚,不會真要留她在這個時代幾年吧?那她可怎麼活?

男子注視著薑七福從紅潤轉為鐵青的臉色,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嚇著這個小妹妹了,“不過也不用太擔心,你有任務,就有回去的希望。”

薑七福嗔他一眼,這人的嘴真臭。

男子不甚在意,彎了彎嘴角,看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和我一起做生意吧,我幫你完成任務。”

“你那麼好心?”從不短的相處中,薑七福並不覺得男子是個熱心腸的人,他更像個殺伐果斷隻講究利益的商人。

“可能看到你是同鄉人,想幫一把,也算給我自己積點德。”

薑七福撇撇嘴,“真的假的哦?”

“先用後付?”

隻有現代人能聽懂的話語,兩人都笑出了聲。

“行,”薑七福答應下來,“你叫什麼名字?”

“周迢。週末的周,迢迢牽牛星的迢。”

“薑七福。薑子牙的薑,數字七,福星的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