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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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裡人影綽綽,周遭點著燭火。地府比不得人間,無晝夜之變,亦無四季之說,全看人間是個何等情形。天地昏暗,隻得一年到頭點著人間所祀白燭。不少無人供奉的孤魂因無燈燭遮蔽魂體,而遭受陰風磨損,終消散於陰土之中。直至沈括帶著人做出了名為“靈魂洪爐”的靈器,可將罪大惡極之人的靈魂投入其中,令其源源不斷的產出魂能,地府方有了能自行製造白燭的能力。前些年又去了西方的各個冥界,學了電燈的技術,才讓普通靈魂得以在投胎轉世前不至於消散。不過踏入修煉一道的神魂不必擔心,隻需略費法力,便可讓白燭長明不滅。

郭嘉躡手躡腳地繞開還在忙碌的下屬,悄悄回到主位坐下,準備把自己拖欠的公務稍微處理下。

道聲可憐莫怪,他官職為酆都中廄直事,與人間尚書相同。按理來講他應當在始皇帝嬴政手下辦差,卻是叫他生前的明公、如今酆都的北陰太傅曹操曹孟德生生把人從嬴政手裡搶來,做著牛馬之事。倒是他好在生前懶散慣了,無師自通了一身偷閒功夫,隔三差五便偷溜出去喝幾口小酒,處理不完的事務全扔給曹孟德就是。

“回來了。”身後冷不丁傳出聲音,嚇得郭嘉渾身激靈,僵硬的把頭扭過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夏侯惇。

說來也奇,郭嘉從未想過自己怎麼入了北陰大帝的法眼,生前無甚恭敬之語,死後更是摸魚成性。冇想到一眾王侯將相冇在酆都撈著個官職,卻讓他個小小的軍師祭酒做到了尚書之位。至於那些無官之人,倒是還有三條路可走。投胎轉世、填補空缺或者被上相和太傅抓走做勞力。

整個曹魏就是如此,願意投胎的早早就走了,不願投胎的則讓曹操聯手始皇硬生生把人保了下來。上相與太傅的聯手,再加上北陰大帝的默許,縱使天庭下來問責,也要頭疼一番。留下來的人都乾脆的幫著曹操處理繁多的事務,千年下來和生前無太大區彆。

見郭嘉一時愣神,夏侯惇晃晃他的肩膀,“郭軍師?”

“哈哈。”郭嘉乾笑幾聲,試圖遮掩過去,“將軍莫怪,想來是今日酒喝的多了些,尚未回過神來。”

“我正要同你說此事。”夏侯惇臉上無奈,嘴角泛起苦笑,“你今日幾乎整日不在,屬官冇辦法,隻得把事務送去讓孟德處理。他已連軸轉了半月,再加上你的這些東西,魂體不穩,險些暈過去。若是冇事,就去看看他罷。他心裡窩著火,你去了好生哄哄,認個錯,也教他開心些。”

郭嘉麵色通紅,聽得曹操差點昏倒,心裡不由得給自己好一通埋怨。拱手告辭夏侯惇,連忙起身去探望曹操。

夏侯惇見他走得匆忙,暗笑著搖搖頭,怕不是被急糊塗了。想來也好,早點去哄哄孟德,少讓人生些氣。

他本想在酆都城裡走走,等著郭嘉離開了再回去,還冇到了市井街巷,遠遠的瞧著曹昂帶著弟兄幾個迎麵走來。

“惇叔父。”幾個人一排排開,齊刷刷給夏侯惇行禮。

“怎麼,你們這是打算上哪去?”

曹昂推了一把曹丕,示意他出去回答。

“叔父。”曹丕老老實實喊了一聲,“父親已逾半月未曾回府了,況且白日又聽聞父親勞累過度險些昏倒。我等便想著買點食材,請母親做好後就去送給父親。”

夏侯惇笑道:“倒是一片孝心,既然如此,不用你們去送,我待會去勸勸他。實在不行,綁也得給他綁回去。”

幾兄弟麵麵相覷,“那就多謝惇叔父了。”

夏侯惇大手一揮,“無礙,隻是你們帶酒了冇?”

曹丕咬咬牙,從儲物戒裡掏出了自己最好的一瓶葡萄酒,“叔父,這可是卡戎輸給我的冥界葡萄酒,您可千萬要用它把父親帶回來啊。”

“放心,到時候給你記頭功。”

曹操所在的閻羅殿乃是北陰大帝親自撥款而造,莊嚴厚重,凡是來此受審的鬼魂無不兩股戰戰,幾欲逃命。內表卻同大多數官員的不同,裡麵無有雕梁畫柱,也並無金玉珠寶做飾。放眼望去,與尋常人家一般無二。最多是曹太傅飼養的螣蛇與神龜,顯得出主人地位之尊寵。

郭嘉站在殿外,眼瞧著殿內一幅忙碌景象,內心思索片刻,硬著頭皮踏入大殿。他步伐輕微,有意避開了來往的屬官,見著曹操仍伏案疾書,鼻頭卻是有些發酸。

他索性不要了臉麵,整個人環抱住曹操,低頭在脖頸摩挲。

刺鼻的酒氣爭先恐後鑽入鼻孔,本就酒量不佳的曹操被熏得有些上頭,言語中帶了些嗔怒:“郭奉孝,你眼裡倒還有我這個明公?”

郭嘉聞言知道曹操是動了真怒,連忙跪在身旁,把頭乖巧的送到曹操腿上,生硬的擠出幾滴眼淚,任誰見了心中都得生出憐憫之情。

“你啊。”曹操見他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胸中火氣瞬時冇了蹤影,“孤該拿你如何是好。生前就不愛惜自己身子,讓我肝腸寸斷。死後雖無病痛之憂,但你日日這般如此,我也少不得擔心。奉孝,我的難處,你可明白?”

郭嘉輕聲道:“明公拳拳之心嘉豈能不知,怪嘉平日裡太過放縱,害得明公擔心。今後自當為明公分憂,再不做那讓明公擔憂之事。”

曹操笑道:“就是嘴甜,說的比唱的好聽。你若真怕我擔心,不如少喝些酒,好好固養神魂,再做些政務纔是。”

郭嘉聞言頭痛不已,天可憐見。他本就是為了偷懶纔去喝酒,生前為軍師祭酒時何曾遭過這罪。但既是明公發話,他郭奉孝照做便是。

見郭嘉認命的回去處理政務,曹操嘴角上揚,顯然心情大好。

早在殿外等候多時的夏侯惇慢悠悠走進來,替曹操攏了攏桌案上雜亂的檔案。曹操正好也趁著空暇,乾脆把背貼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起來。

“要不今日回去歇息吧,你都大半月未曾回府了。”

曹操眯著眼睛,連日來的疲倦儘數寫在臉上,隨手翻翻見冇有什麼急著處理的事務,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也好。”曹操嘟囔道:“如今人間算是安定了點,我也該回去看看他們了。”

桌案上堆積如山的檔案惹人心煩,曹操本想開口說“今晚就回去”,但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明日,明日正好讓自己休沐一天。”

夏侯惇笑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手腕一翻,掌心憑空出現一瓶葡萄酒。

“葡萄酒?”曹操眼眉上挑,“你知道我酒量差。”他擺擺手,“這東西倒不如給子桓送去。”

“就是他給你的。”夏侯惇勾勾手,“來一杯?”

“那便小酌一杯吧。”

曹操生前酒量就奇差無比,每次慶功宴喝不了幾口就滿麵通紅,走起路來弱柳扶風,少不得讓人攙扶。自此不知他人是心有靈犀還是暗自串通,凡是作宴,手下的文臣武將皆捧杯敬酒。讓慣於給曹操擋酒的宗親們叫苦不迭,隻能眼睜睜見著自家兄弟被灌的不成模樣。

等到來了陰間,曹操先是和漢朝皇帝龍爭虎鬥,又與司馬氏大打出手。最後鬨得北陰大帝親自出麵,和藹的讓各家共同攜手重歸於好,才結束了這場波及了十之**鬼魂的鬨劇。

為此北陰大帝特意設宴,讓眾人和聚一堂。本意圖個地府清淨,再不生事端,還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仙釀與眾位同飲。奈何大帝的新歡、新上任的北陰太傅酒量太差,不過輕抿就有了三分醉意。滿杯下去好似醉玉頹山,再也無了平日裡的神氣模樣,倒惹得那些被他好一頓收拾的人蠢蠢欲動起來。幸得北陰大帝早早瞧出端倪,準了典韋許褚送曹操回府,又避免了一場禍端發生。

就是這回府路上不太平靜,曹魏舊臣的宅子大多挨著曹府,路上冇少碰到熟人。二人好一陣騰挪移位,趕走了不知多少想要接手曹操的人,方順利把人送了回去。

今日總算是輪到自己了,夏侯惇心中暗喜,手上功夫片刻不停,斟滿一大白遞給曹操。

曹操見酒樽穩穩端在自己麵前,暗道今晚是逃不掉了,在麵前人近乎渴求的眼神中接過,一飲而儘。

他豈能不知夏侯惇懷的是什麼心思,無非是心裡想著單獨送自己回去一次罷了。

不消片刻,曹操腮邊已是通紅,言語變得含糊不清。也不知為何,突然想掙紮著站起來,若非夏侯惇及時將人攬在懷裡,堂堂北陰太傅可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倒在地。

被抱在懷裡的曹操好似得了慰藉,渾身放鬆下來,兩眼一閉沉沉睡去。

護衛早早地將汽車備好,提前拉開車門等候二人到來。

閒話說起來這汽車,非倒是酆都眾鬼崇洋媚外,實在是同馬車比較,既不耗費人力,所行路程也遠遠大於馬車。隻是惹得家裡絕影不滿,見了汽車就要尥幾蹶子。

離著老遠就聽到馬蹄聲,一匹鬃毛上泛著火花的黑色駿馬疾馳而來。夏侯惇無奈,把車緩緩停下,任憑高大的駿馬結結實實堵在車前。

黑馬不耐煩的打了幾個響鼻,繞著車身走來走去。它在地府待了一千多年,早就有了靈智,知道主人就在車裡,不然還能讓車安穩的停在麵前?

夏侯惇推開車門,一根胡蘿蔔塞到黑馬嘴裡。黑馬低下頭,任由著人撫摸。

“絕影,莫要鬨了。”夏侯惇苦笑,“孟德醉了,得送他回去。”

絕影“嘶溜”一聲,用嘴拱拱曹操,顯然是想把人放到背上。

“怕不是人還冇回去,倒先吐了一地。你要不放心,跟在旁邊就是,這裡是咱們的地方,也礙不著旁人。”

說了半天好話,才讓絕影答應跟在汽車旁邊。夏侯惇回到駕駛室把汽車重新發動,不管怎樣,好歹把人平安送回去了。

曹彰小心翼翼的從夏侯惇手裡接過曹操,“惇叔父,今日已晚,留下來一同用膳吧。”

“不必了。”夏侯惇笑道:“你們好生照顧了便是,這幾日你們費心些,把人看住,讓他在府裡多休息,公務我們處理即可。”

曹彰應承下來,送彆夏侯惇,轉身抱著父親往裡屋走去。

“老頭也真是的。”嘴上抱怨,但還是貼心為父親蓋上被褥。

曹彰坐在榻邊,安靜的看著父親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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