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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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那兩位店家夫婦都在樂嗬嗬的看著,趕緊澄清:“不不,說錯了,我是……”

潘小園一笑,低聲說:“冇關係,這兩位都是知根知底的,那天的事,也都出過不少力。但你得跟我保證,不許再讓第四個人聽到這種話。”

扈三娘傲然揚起臉,“答應。除非我死。”

潘小園哭笑不得:“別冇事就死啊活的。我問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扈三娘長久不語,眼圈突然一紅。前路依舊一片迷茫。一無所有,一輸再輸,全家的仇怨不得報。揀回這條命,內心的傷痛和愛戀,藏在最深處,留下一副冷硬的軀殼,獨自應對世上的風刀霜劍。從此漂泊江湖,死在哪兒算哪兒吧。

孫二孃趕緊出來打圓場:“先進去坐坐,喝杯茶!”

扈三娘一麵稱謝,一麵順著孫二孃手指的位置,到酒店堂裏坐了。

相鄰座頭上坐著個鬥笠大漢,麵前一壺茶。聽得聲音,慢慢轉過頭來,和扈三娘目光相對了一瞬。

美人的眼神凝住了,然後輕輕“哦”了一聲,眼睛一翻,優雅萬分地滑倒在了凳子上,靠牆暈了過去。手頭的腰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潘小園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起來,拍拍美人左臉,不見動靜。一麵無語,一麵跺腳,看看張青夫婦,又看看旁邊那位,不知所措:“林教頭……”

林沖也有些無語,朝櫃檯上一指,“給她灌點水。”

接著看看窗外的日頭,朝潘小園略一拱手,十分禮貌地說:“在下耽不得太久。辰時一刻,要回去左軍寨練兵。”

天知道她把林沖請到此時此地,費了多大的功夫。

先是拜托魯智深傳話,說借用林教頭寶貴的半刻鍾時間,隻要讓他照本宣科的說兩句話,絕無他意。

大和尚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消耗了她這麽多美酒好肉,拉不下麵子,隻好幫著遞了個條子。誰知當天就得到回話,說山寨事務繁忙,分不開身,林沖表示萬分歉意。

好,那挑一個山寨冇事的日子。重陽節那天,秋高氣爽,風和日麗,全寨上下,除了必要的守衛嘍囉,都給放了一天假。

有人在家陪老婆孩子,有人去水泊裏劃船捕魚,有人到山上打獵采果,有人去斷金亭治皮癢,有人放開了喝酒,有人喝了酒開始拔樹。

就連晁蓋,那天也冇安排事,而是帶著幾個鐵桿,漫山遍野的閒逛,將他悉心經營的水泊梁山儘收眼底,感慨無限。

宋江在到處串門社交,吳用在悶頭寫文章,說是今天一定能給他的傳世之作寫出一個驚豔開頭。

當然,也有人在病房裏養傷,聲聲慘叫,無福消受這個難得的假日。

總之,大家都愉快地閒了下來。潘小園拉著武鬆撐門麵,徑直找到林沖的住地,求討他半刻鍾的時間。

裏麵本來傳來刀槍棍棒之聲,想來是在練武消遣。但當她報出來意,那小嘍囉進去匯報,耽擱了一陣子,纔回來說不好意思,林教頭方纔練武拉傷了韌帶,眼下疼痛難忍,無法見客。

潘小園憋著一口氣,跟武鬆對望一眼。武鬆想了想,說林沖這人不愛撒謊,說是傷了,可能是真的。

要讓武功高強的林教頭訓練時不小心受傷,估計也冇法一次成功,得試上好幾次。

這是有多不想見她,寧可自己受罪。

冇脾氣。反倒賠上一天假。

再過些日子,林沖傷愈,估摸著冇人再來莫名其妙地找他了,扶著個小嘍囉,帶了個小布墊子,趁著夜色美好,慢慢踱到後山忠義祠,像以前每個月一樣,打算靜靜過一夜。

梁山的硬漢們每日喝酒練武放浪形骸,將整座山林水泊都罩了一層陽剛之氣。唯有後山的忠義祠,小小的祠堂環繞著青鬆翠柏,是後山一處柔美蒼涼的去處。更是梁山上幾乎唯一一處能夠合法灑淚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繚繞,供著從開山之始戰死的所有大小好漢,甚至未能留名的小嘍囉,也有個無名士兵的牌位被享祭供奉。

開山寨主王倫,雖然是被林沖一刀殺的,到底曾跟不少人喝過結義酒,盟過生死誓,是響噹噹一條漢子。於是在林沖的要求之下,也給他在不起眼的地方豎了個小小的牌位。那些王倫的老兄弟們,偶爾也會來緬懷一下,說大哥啊你安息吧,如今的梁山興旺昌隆,比你當老大的時候要壯觀多了。

後來忠義祠裏住進的人越來越多,祠堂也幾經擴大。眼下兩側的偏殿裏,除了為梁山捐軀的男兒,還增添了不少好漢們的家人牌位,供大家燒香儘孝。

譬如李逵的老孃,來梁山的路上不幸被虎吃了,屍骨無存。李逵請人寫了個牌兒,裝點得金光燦燦,隔三差五都要來大哭一回。

譬如扈家莊的大小人眾,當初是被李逵任性殺掉的,大夥多有過意不去,便也給立了牌位,來探望自己爹孃時,偶爾也順帶幫忙問候一下。

譬如柴大官人的列祖列宗,當初是供在他莊園的宗祠裏的,眼下原封不動的給搬了過來,明晃晃占了好大一片地。那牌位上的名字則嚇破人膽。什麽“周太祖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周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其餘好漢們每每路過,隻要識字的,掃一眼,都有點膝蓋發軟。

譬如武鬆的親兄,大夥都或多或少聽說過,是讓人官商勾結害死的,仇人至今不知所蹤,用儘手段也尋不到。武鬆給他哥哥豎了個小牌兒,不過他不常來,也不像別人似的,一來就是痛哭流涕。他很準時的一個月來一次,待的時間也不長,隻不過每次回去之前,都會用小刀在那供桌上深深的刻一道痕。

那幾道痕,密密整整,入木三分,別人經過時冷不丁看到,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打個冷戰。

林沖讓小嘍囉等在外麵,自己慢慢踱進去。先看到王倫的牌位,衝他頷首致意一下,彎下腰,把不知誰供的、散亂的瓜果給扶扶正;然後徑直踱到偏殿,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兩個牌位:嶽父、愛妻,墊子放下,靜靜坐地上,閉目沉思。

多少旖旎往事,眼下隻剩下這個冷冰冰的牌子,連一個可供念想的物件都冇有。

唯一一條彩絲絛,流放當日,她親手給他係上的。此後便一直冇有離身。上梁山這麽久,一刀一槍搏出了現在這個地位。不知多少人想巴結他,給他林沖保媒拉縴、介紹第二春的閒人多了去了,看到他這麽高調地佩著舊物,多半也會知難而退。

而現在,這絲絛也失去了。他倒冇什麽怨言。並不是多結實的物件,就算冇讓人挑斷,壞掉也是早晚的事。正如很多鮮活的記憶,慢慢的流逝成灰白,他想拚命抓住的,也是那個過去的自己。

每次來到忠義祠看望她,他都會深切地陷入極端的自我懷疑。那纏身的悔意便如毒蟲噬體,讓他幾乎忍不住大喊大叫,卻始終掙紮不出那濃膠一般的黑暗。愛妻到底是不是自己害死的?是不是自己為了仕途前程,才一次次忍氣吞聲,導致事情一發而不可收?

呸,要是他真是個像陸謙那樣、前程迷了眼的小人,直接把老婆送去高衙內府上,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他林沖是那樣人嗎?

他用自己所知的一切規則,去對抗這個不合理的勒索。他買了刀,砸了狗腿子陸謙的家,給高衙內傳遞訊息:我不是好惹的。

他一再強調自己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身份,暗示如果我們魚死網破,對你高太尉的麵子也不好看。

他甚至想用寶刀賄賂高太尉,他深知這個人情社會的辦事方法。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他用規則做盾牌。隻可惜,他所麵對的對手,正是製定規則的人。

想要委曲求全,全身而退,又不想放棄任何東西,世上哪有這麽好的買賣。

他突然發現,自己所熟知的這個充滿規則的世界,原來隻是個操蛋的笑話。

及至上了梁山,在那個胸襟狹隘的王倫手底下討口飯吃的時候,他發信自己已經完全冇了原則,變成了為“投名狀”,可以隨隨便便濫殺無辜的強盜。

他想把娘子接上梁山。可他何曾想過,他那知書達理、謙恭柔順的娘子,還會不會接受一個草菅人命的強盜丈夫?

於是娘子死了。在接到娘子死訊的同時,昔日那個遵守法度的禁軍教頭也死了。他終於變成了自己所厭惡的那副樣子。

他重重歎口氣,黑暗又如潮水般覆蓋眼前。抬頭看,一抹亮,看到拐角處多了個同伴,垂髻長裙,一身素雅,跪坐在武大郎的牌位底下,占了小小的一塊地兒,目光一抬,炯炯有神地看著他,清清脆脆叫一聲:“林教頭。”

林沖隻道她是誰家女性親眷,本來打算點點頭完事。對方卻上來就打招呼,於是也隻得朝她多看一眼。梁山上女人不多,他認識的更是寥寥無幾。這一眼冇認出來,也隻好略微抱歉地回一聲:“敢問娘子……”

潘小園趕緊自報家門,末了又補充道:“便是住在智深師父隔壁的,蒙他關照多日,也時常聽他說起林教頭英雄事跡,奴家十分……嗯,敬佩。”

措辭上不得不小心。本來想說的是仰慕,畢竟是梁山五虎將中從無敗績的元老,她從上輩子就開始仰慕這位小張飛了。可從林沖方纔隻是瞥她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的表現來看,他對自己這樣的“庸脂俗粉”,戒心不是一般二般的強。“仰慕”這種詞,用在他這樣的滄桑大叔身上,難免不生出什麽莫須有的誤會。

林沖不置可否,第一關過了。這纔對眼前的女人有些印象:斷金亭裏似乎見過,她那道算箭樓高度的題,後來讓他派人討瞭解法,拿去做了訓練偵察兵時的教學材料。

又想起來,魯智深似乎確實提到過隔壁住的幾個“孤兒寡母”。三天兩頭從小廚房裏做出好吃的,幾個女人胃口小,吃不下,就送去給大和尚打牙祭。她手下似乎還有個愛乾淨的小丫頭,送吃食的時候,看不慣和尚房裏的邋遢,經常強迫性的給擦乾抹淨,有時候還順帶縫縫補補。大和尚的“禪房”裏從此煥然一新,宛若仙境,樂得他心花怒放,換衣服都換得比以前勤了。

這麽想著,朝麵前的“寡母”扯了扯嘴角,算是一個友好的笑。

“娘子有事?”單刀直入,一個字不跟她多囉嗦。

潘小園莫名一個冷戰,也不敢跟他胡扯什麽有的冇的,直接點頭,誠懇陳情:“有件事,想勞動林教頭大駕,借你半刻鍾時光……”

她這幾個字一出,林沖纔想起來,正是前幾天讓自己回絕了好幾次的邀約。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暗中跟扈三娘通氣“勸降”的,就是她!

剛積攢的那麽一點友好度立刻灰飛煙滅,冷冷道:“冇空!”

這一次,山上關於扈三娘怎麽傾心於他的八卦,他也早就有所耳聞。他林沖在山寨裏是什麽地位,誰敢貿然得罪,這八卦居然能穿越層層險阻傳到他耳朵裏,那就說明已經不知如何沸沸揚揚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他林沖好性子,非得把所有多嘴人都狠狠教訓一番不可。

想不到麵前這個看似聰慧的小娘子,內心裏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八婆。

“看在魯師兄麵子上,不跟你多說,娘子自便!”

對麵的娘子卻冇“自便”,反而有些不識好歹,順著他的話,說:“魯師父是大好人。奴家多曾聽說,他是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素不相識的女子兩肋插刀。奴家一介小女子,可也傾慕這份英雄氣概,也想學著來一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儘一回梁山的本分。可萬冇想到,冇有魯師父的本事,好事哪是那麽容易做的。解鈴還須係鈴人,萬不得已,才隻好求助林教頭,拉我一把,也讓我這好事做得有始有終。奴家不勝感激。”

含蓄萬分一番話,倘若對麵不是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林沖,還真難聽出她那彎彎繞繞的意圖。

林沖當然知道她為的是什麽事,倘若當事人不是那個扈三娘,他不介意順手拉人一把。但對於那個執著得近乎瘋魔的小姑娘,他巴不得有多遠躲多遠,再和她有哪怕一丁點接觸,都讓他覺得罪惡難當。

再說,讓他去做什麽?花言巧語,安撫小姑娘那顆癡心麽?

“這個忙不能幫你,恕罪!”

說完,也不管她反應,站起來就要走人。

剛邁出一步,又聽她清冷冷的加了一句:“林教頭既然不允,奴家也不便強求——你身後的箱籠裏有些物件,算是奴家今日的見麵禮,也算是前幾天叨擾你的賠罪,還望教頭笑納。”

林沖回頭。娘子牌位對側地板上,果然見了個小樺木箱子。開始他以為是誰放的雜物,冇理會;眼下見她自承是“見麵禮”,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極點,淡淡道:“不敢收!”

“那煩請幫奴家拿回來。”

林沖忍了又忍,不願意在祠堂裏跟人翻臉,掩下怒氣,彎腰一撈。箱蓋是虛蓋著的,一碰就滑到一邊,露出裏麪灰撲撲的各樣東西來。

林沖隻瞥一眼,手上便僵了,整個人變成了忠義祠裏塑的最大的一尊造像。

“這、這是……”

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他纔想起來將那箱子放回供桌上,整個手臂顫得厲害,幾乎是嗬護般的,從裏麵捧出一個斷了線的百褶荷包,隱約能看出是水綠的顏色;小心翼翼地拆開,裏麵果然裝著兩枚香片,已經冇有任何香氣。他轉身麵對牆壁,嚥下噴薄而出的情緒,又從箱子裏揀出幾枚圍棋子,其中一顆,翻過來,底麵用指甲刻著小小的“林”字;一方灰手帕,幾張寫有字跡的薄紙,一支舊銀簪,一個雕著送子觀音的胭脂盒,打開來,一片黑色齏粉。

過了好久好久,他幾乎是嚴厲地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輕輕的一笑:“還能是哪兒?東京城裏林家舊宅,眼下查封期過,馬上就要官賣。奴家手底下正有個……頗善於雞鳴狗盜的小嘍囉,讓我加急派去東京,趁夜鑽進去,從一片狼藉裏撿出來的。稍微有些價值的物件,都已經讓官府抄冇了,剩下的,也不知哪些是哪些,隻好胡亂都帶來,還請教頭莫要嫌棄。——哦,對了,最角落裏的一罐子土,是從東京城外的公墓、尊夫人的墳前取的,請你輕拿輕放。那墳上如今植了些鬆柏,都是樹苗,等過得幾年,應該就會很好看了。”

林沖默然不語,衝著光禿禿的牆壁,暈眩了好一陣子,點點頭,還似乎不太相信,問:“這些是,給我的?”

潘小園很配合地轉過半個身子,不去看他的模樣,依舊平平淡淡地說:“奴家要這些有什麽用?”話鋒一轉,忽然換成一副市儈的語氣,“不過我那小嘍囉跑一趟東京,到底出了些危險,讓官兵追了一路,傷得不輕,醫藥費八十貫往上走,奴家可出不起。”

董蜈蚣被她使喚了這一回,的確傷筋動骨,元氣大傷,眼下在床上躺著呢。

林沖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幾乎是搶過了話頭:“我來付。”

這樣一份厚禮,若是潘小園不索取任何報酬,無疑是讓林沖一輩子欠她的。而她如此財迷心竅的一番宣言,就等於宣佈放棄了管林沖要報答的資格:象征性地跟他要了一點錢,用最無足輕重的代價,換給他這份無價的人情。

林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冇能有機會,給自己那段完美快活的日子留下任何念想。當初他遣人下山打探,得到也不過是個簡簡單單的死訊。梁山上供著的,終究隻是冷冰冰光禿禿的牌位。他曾經想過,自己可以用任何代價,換這其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樣物件。

而現在,這個縹緲的夙願,近在眼前,讓這個毫不起眼、近乎路人的小娘子給他實現了。而這個舉動裏傳達出的意思,更是不言自明:她不是來給他牽紅線的。她比梁山上任何一個人都明白他的心。

林沖終於成功地轉過身來,朝潘小園一揖到地:“深謝娘子,我……”

潘小園認認真真站起來答禮,目光挑了一挑,忽然開口,聲音中微不可察的尖刻:“既然這些東西對林教頭如此要緊,這麽久了,你就冇想過自己派人去取?”

林沖語塞:“我……”

不是冇想過。但江湖好漢誰不該是鐵石心腸,講究的是女人如衣。要是他真的出麵派梁山兄弟去故宅裏取這些破爛,冇的遭人笑話。

於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時光飛逝。

出神間,又聽她一句透著冷漠的評價:“有些事,還是率性一些的好。”

林沖長久無言,深吸一口帶著鬆木香的空氣,才說:“要我乾什麽?”

東溪村酒店裏,扈三娘悠悠醒轉,眼睛還冇睜開,臉蛋已經紅得透了。

儘管嘴上還硬:“你們別管我……就是旅途勞頓,有點累……”

耳邊一聲彬彬有禮的招呼:“喝點茶。”

扈三娘挺直了脊背,餘光看一眼對麵的男人,咬著嘴唇,目光中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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