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事情又變卦了

-

推門,遠處青裡泛黃的蓮蓬在池塘裡顫晃,少女掃了一眼,看向身前的少年,笑了一下,“蒼,無涯?”

白袍少年露出抹笑意,他道,“平常,聖女更習慣稱我為,無涯哥哥。”

少女咀嚼,略頷首,“無涯哥哥。”

笑意在他唇邊加深,少年應了,“嗯。”

“今日這身打扮……”

蒼無涯見她低頭看向身上裝束,綁袖束腰的衣襬在空中畫出弧線,“無涯,我們去哪?”

她問得隨意,不料對麵無聲半晌,抬眼望去。

少年唇邊笑意不知何時壓平,有些陌生地看著她。

少女微微側頭,有些不解,“怎麼了?”

蒼無涯默了片刻,拱手回,“無事。”

這樣說著,少年的眸光卻有些黯淡了。

他回答她的問題,“聖上近日有旨,請您入宮一趟。”

“入……宮?”她奇道。

什麼時候的事情?

她扯了扯裙襬,正欲屈指繞住裙帶,意識到什麼,手便又悄悄放下了。

有些為難道,“無涯,我不記得什麼了,是什麼都不記得了的那種,聖上要問我什麼的話,可怎麼辦?”

會不會掉腦袋?

少年稍彎了身,溫柔對她道,“聖女會記起來的,不必慌張。”

可是,那又得等到什麼時候呢?

少年又如何能用這樣模糊的語氣,說出如此確定的話?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少女仰頭,望進少年烏黑的瞳仁,“無涯,我還想問,我叫什麼?”

若連這也不知,未免太過丟人。

她盯著蒼無涯,看著他的眼睫緩慢地眨了一下,未挪開半分,慢慢對她道,“聖女,您的名字,大祭司是無權知曉的。”

她又問,“我去麵聖,誰會陪我一起?”

蒼無涯垂首行禮,“近日淩蒼派內事務繁重,義父義母分身乏術,叮囑您路上切要小心。遣派我一人,陪同聖女進都。”

默了會兒,她說,“是嗎。”

少年看著她眼底的雀躍一點點消退,至此,泯滅無痕。

她說,“走吧。”

……

蒼無涯與她同乘,處室內足夠寬敞舒適,若非她揭簾看見物移影動,還真像隻待在原處。

粗略估摸著,車馬也走了將近大半日。自上車後,她便一直翻著早擱在手邊的一遝厚書,這回,又從裡頭隨便抽出一本,看了一陣,冇到結尾便合上了。

自上車來,蒼無涯便冇移開視線,見狀問,“可是書不對聖女的胃口?”

她搖頭,話裡透出些憊懶,“無涯,要多久纔到帝都?”

少年的手按於劍鞘,端坐在她對麵,恭敬回覆,“兩日。”

除去今晚,那便隻有明日一天了。

可這近半時間都要過去,她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少女托腮,閒閒地嘩啦啦翻動書緣一角,側眼看向車簾縫隙裡的天邊,問,“為何不禦劍呢?”

她看的大概是修仙話本,蒼無涯想,裡麵設定的武者一日千裡已是平常,有此疑問,也是合理。

他說,“帝都內部有失術禁製,不可動用靈力,馬車是無奈之舉。”

又道,“聖女的住處離帝都其實不遠,隻是帝都在中心,您又居於深山,需耗些時日。”

少女對上蒼無涯的視線,慢慢咀嚼著回答,一會兒,方慢慢道,“無涯,那為什麼——我不會武功呢?”

既受皇帝封欶,為何養在深山;既有護國重任,為何一點功力冇有,而到現在,都冇有人為她的失憶而著急呢?

少年身後襬著計時的刻漏,她看到有一滴水懸在外壁,要掉不掉。

啪嗒!

少女站起的瞬間,蒼無涯幾乎與她同時。

她一隻手掀開車簾,其實並無外探的意思,手臂卻被捉住,少年用了極大的力。

少女奇怪看他,“無涯,你怎麼了?”

他在發抖。

蒼無涯卻不言語,隻一雙黑目沉沉望著少女,她遂歎口氣,“我又不會武功,大祭司請放心吧。”

說完看向少年的手。

半晌蒼無涯才鬆了力。

她於是坐下,複又看那本《我的修仙一百天》。

又看了一陣,換了一本,又合上。

她直直對上蒼無涯的目光,說,“無涯,你下次換點書,這些,我看膩了。”

唉呀呀,真是的。

怎麼一試探就露餡了呢?

她又不笨,心底已有了計較。

明日醒來,她大概又是個什麼都不知道任人驅策的傻子。

真令人掃興。

她究竟拆穿了他多少次?

想著,她便將視線投向車外,兩人所在的左右前後,都有馬車近身奔馳。

書頁在少女手心潮軟,她知,此局無從破處。

蒼無涯完全知道她剛開始還在迷糊的時候究竟想問的是什麼,他大有可能知道答案,可他就是不告訴她。

少女心中輕歎,這聲哥哥,叫得有些早了。

既來則安,她拿起話本擋住少年視線,掃了幾眼內容,不認真看則罷,裡麵的東西也真讓人氣惱。

還真當哄小孩呢,什麼幼稚天真的劇情,她看上行就知道下行要說什麼。

突然,馬車一個劇烈顛簸,她的心口轟得一熱,整個人向後倒去。

倒也未真的撞上,身後也是軟墊,但她的腦袋還是被一隻極快的手護住,落在溫熱的掌心。

蒼無涯還真是時時關注,她歎。

蒼無涯,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見車穩了,少年方將手拿開,溫聲問她,“聖女無事吧?”

少女半晌冇有反應,待將書貼住自己的心口,方看向他,搖搖頭,說,“冇有。”

她把書舉高了,讓少年看清書上大字標題,補充道,“這本書,挺好看的。”

是《條條大路通修仙》。

蒼無涯直起身,退離幾步,“聖女喜歡便是最好,方纔出了淩蒼地界,氣流波動,後麵不會了。”

少女眼神放空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辛苦大祭司。”

空氣又恢複安靜。少女眼神落在書麵,然後定在身前,曲眉像在思索著什麼。

蒼無涯緊張好一會兒,見少女冇動作,心稍稍落回一點。

他不知,此時馬車內的另外一個人,正看著懸空飄浮著一根紅線。

血紅的,發著亮,在空氣裡,兀自飄蕩。

車簾外幾縷風颳進,可紅線好似自有節律,不曾撼動一分一毫。

那麼鮮豔,那樣不可忽視。而蒼無涯無知無覺。

隻有她注意到了。

或許,馬車外的那麼多人,都不能看見它。

隻有她可以。

少女不知它是何時出現的,但或許正如少年所說,出了地界冇了阻隔,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其實從未遠離。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段陌生的記憶,席捲著填補著大塊空缺裡的一小塊,那是菡萏花開的盛夏。

數不清的人在石砎下俯首,而眼前的少年立於身側,聲勢如洪地宣佈,登天梯開。

更深露重,他請她回去,那段記憶的最後,他說,“可以了。”

是什麼可以了呢?

在同樣的事第三次發生前,她已然預見了輪迴——

重新接觸、結識、相處,然後識破,最後,一切推倒重來。

少女神色複雜,她看向遠處不知何時闔目的蒼無涯,想他從未放鬆戒備,長刀出鞘隻在一瞬。

他是因為無法麵對欺騙而心亂麼?

那又……怎麼忍心的。

可竟然……也不太恨。

她複又看向那根紅線。

虛空飄蕩的可見一端,聯接的是她的心口,另一端透過不忍卒讀的爛話本,方纔還穿過了起身護她的蒼無涯。

她試探著伸出指尖,碰了碰。

那根紅線對她而言並不是透明的,也並未穿過她的手,質感柔軟順滑,泛著淺金的光暈。

於是,少女捏住一段,輕輕地,往自己這邊,扯了一下。

那條紅線似迴應般,向著自己的方向,悠悠地蕩了蕩,卻冇有然後了。

對少女來說,這是一條實質存在的紅線,可線的那端,連的又是誰呢。

事情變得更撲朔迷離了。

蒼無涯就在此刻打斷她的思緒,“聖女可有吩咐?”

她坐在那裡,茫然眨眼,“方纔我在書上看到……修煉之人可以掌控氣息流動,遂想拿微塵下手,可惜……車內無塵。”

少年神色稍霽,吐出的話卻不怎麼讓人痛快——“還請聖女寬懷,您並非修煉之體。”

這是破罐破摔麼,竟也不瞞了。

她的好奇心被吊起,“這是為何?”

對方回,“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義父或許知曉箇中緣由。”

總而言之,不管是蒼無涯知道還是不知道,就是無可奉告的意思了。

車簾自方纔便未放下,她看向窗外景色,此刻正逢日暮,天幕有幾顆寒星跳出,空氣微涼,已是早秋了。

她問蒼無涯,“大祭司,路行中途,可會停留?”

少年一手握劍,一手置於膝頭,看她,“聖女可願意?”

她點頭。

怎麼會不願呢。

世間風景,她或許見過,卻遭人狠心抹殺,祭神典的記憶存留,算她幸運,如今卻離她遙遠,方纔憶起,恍若夢景。

如何是真如何是假,她不知道,眼前這根紅線在夜色下發著微光,有漸亮的趨勢,像牽歸的路。

這是馬車裡唯一鮮亮的顏色,縱使無涯在她身畔點上一燈燭光,光芒也是不及。

突然之間,不知為何,少女鼻尖有些酸意。

馬車就在這時停下,像不可遏止的事態臨時喊停,模糊給人僥倖的希望。

蒼無涯無言上前,替她掀開簾幕。

少女向著外頭的黑暗,自光亮之地走出,卻覺得自己好似走出囚籠,邁向了人世。

外麵鳥雀啾咕,螢光點點,深林寂靜,水聲遙遙可聞。

煙火氣驟然撲麵,她蹲下身,伸手撫觸已染寒霜的秋草。

韌葉的邊緣鋸齒鋒利,她用指腹久久摩挲,心覺疼痛瀰漫,良久喃喃,“終於,有點活著的感覺了。”

少年黯然沉默,見有血紅滲入草葉,道,“聖女,請保重身體。”

他隻當她感時傷世。

說話間,少女手心的微黃草片,已漸漸泛起無可阻擋的綠芒。

這本是屬於早春的生機,卻因無心之舉在涼秋綻放。

蒼無涯蹲下,自胸口拿出一方帕子,放到少女沾血的手中,見她對眼前有些茫然,輕聲提醒,“你受傷了。”

少女冇有反應。

他終解釋道,“您的血是療傷聖藥,萬金難求,草木飲了您的血,自會還春。”

“隻是”,少年的語氣艱澀著,“您的身體尊貴,氣血並非取之不竭,四時輪轉,它們的春天,總會來的。”

花是有重開日的。

少女站直,將少年的帕子在手上抹了下,說,“知道了。”

布上並無一絲血跡。

兩人及侍從的馬車皆已安妥完畢,篝火簇成一堆,火星閃耀,籠著溫暖。

她卻冇有走近。

少女隻是略低頭,看向那根牽引自己的紅線,轉身。

夜幕下,少女的唇角壓平,再無一絲弧度。

無奈的,嘲諷的。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蒼無涯同意她下車了。

兩人站立處的數十步外,便是嶙峋的峭壁,漆深的夜幕像巨口。

而那根紅線在月下飄搖著,越過悚人的天塹,經過黑深的密林,蕩向遠方。

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抵達的地方。

少女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蒼無涯用臂護住攔住她,不許她再近前。

“此處是天門峰”,蒼無涯同她解釋,口氣緊繃,“今天已過了時候,明日清晨,便可通行。”

少女的腦袋越過少年長臂,往下瞧。

純白濃厚的霧氣軟和上臉麵,若是白天,當是勝景。

隱隱的濤聲在山底奔騰,聲音本該震耳欲聾,卻因無法企及的高度,失了氣勢。

縱如此,也可想見此地凶險。

聰明人都會排除的愚蠢可能。

蒼無涯:“曾有人不慎在此跌落,還未觸底,便被罡風絞滅。”

……倒也不必這般嚇我。她在心裡輕笑。

不過,無涯啊無涯,我的身上,究竟藏著什麼秘密,讓你們防備至此呢?

屆時到了帝都,又真的隻是麵聖這麼簡單麼?

她遠離了那深淵,到火堆旁坐下,看著身前為她擺盤的女子,是蘭香。

不禁想起祭神典的最後,她回眸一顧,看到底下侍者皆化成草木的情態。

蘭香……你又是不是人呢?

佳肴精美,露天席也有聲有色,他們在起居夥食上,倒不曾虧待她。

不過草草夾了幾箸魚肉,幾顆米飯,便不吃了。

對著一無所知的,無可知曉的卻將要麵對的,胃口總是大減。

她用手拿起那碟糕點中的一片,把玩著打量,還是決定為自己的未來謀福。

侍女上前接過她一手的碎屑,她看向蒼無涯,低聲說,“無涯,我不喜歡菡萏酥。”

語氣是孩子一樣的委屈。

少年說,“聖女喜歡什麼,我下次為您備好。”

她看著天上的星辰,說,“我不知道。”

不滿意地跟上一句,“我每天都不要吃一樣的東西。”

蒼無涯柔和了神色,答應下來,“好。”

她便又不顧形象地托住下巴,盯著腳下的秋草,嫉恨它們比她幸福。

利用就利用,什麼都不告訴她。

她也冇說不同意他們做什麼,為什麼不可以講講道理。

蘭香在她身旁跪下,柔聲問她可要洗漱歇息,那當然是拒絕。

就算儘頭是死,她也要仰頭多看幾眼星星。

就算明天醒來,記不得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對著蒼無涯,再傻傻地重新確認一遍對方的名字。

蒼無涯不覺得厭煩麼?他每次還執著著讓她叫自己無涯哥哥。

她比他大誒。

還有,怎麼她就能記得祭神典那天發生的事呢?

莫非是那石獸?

好生生坐著的少女,突然間猛地站起,同她一齊動作的還有蒼無涯。

那麼緊張她逃跑的他,見少女隻是在秋風裡呆站了會兒,對身旁女子道,“蘭香,我要休息了。”

……彷彿上一息拒絕的人不是她。

而蘭香……她可能早習慣了,臉上頗無微詞。

少女便有些懊悔,又想出爾反爾。

方纔壓根不是她主動要站起來的。

她明明想再多看會兒星星的,現在好了,要回去睡覺了。

睡成一個傻子,她知道的。

如今局麵是那根紅線扯了她一下的結果,可它想要乾什麼呢?

被人操控的感覺,真太不爽了。

蒼無涯:“時候不早了,洗漱完畢後,還請聖女更衣,為明日的麵聖做準備。”

可睡覺穿那樣的衣服會很奇怪,她皺眉,剛想這麼說,又憶起那天賴床的醜態,還是閉嘴了。

……

室內已焚上爐香,蒼無涯在外迴避,留了不知多少個侍女在內,蘭香在她身旁侍候,不知為何,她心情平靜,胸口心跳卻自進來後,一下一下劇烈起來。

到後來連成急促的鼓點,快到心口脹疼,整個人眩暈到不可思議。

對站著的蘭香此刻正為她調節束帶,突見少女支援不住倒在自己肩頭。

她還是第一次見蘭香如此緊張,變了語調驚慌道,“聖女,您怎麼了?!”

她本想嘲諷,卻因劇痛隻能弓身顫抖著死捂住胸口,無力道,“連你們……也不知道麼……”

她還以為是讓她失憶的咒術,這睡前磨鍊,可真是別緻又精彩。

女子聽得少女此話,瞳孔猛得一縮。

早有人見狀奔出去稟報。

待蒼無涯大步上前,為少女把脈,也不禁擰眉質問,“這是怎麼回事?”

室內眾人跪了一地,皆稱不知。

她體內氣息正在失序亂竄,蒼無涯看不出原因,想她碰過的和將要接觸的都悉心檢驗,從未出過紕漏,見此情況,也心焦如焚。

這戲要演也約莫太真,頭暈目眩的她靠在榻上,忽地看見心口這條所有人都看不見的紅線——此刻紅得發亮直至妖冶。

她便低聲道,“無涯,這兒太悶了,香氣太濃,讓我去透會兒氣。”

也隻好如此。

到了室外,胸口鬱結稍有緩解,終於能站直身子,她見少年眼神關切,慘笑一聲,“大祭司寬心,我自己的命,不會濫用。”

少年定定盯著她,看她神態漸漸平複,良久慢慢一聲,“好。”

她趴在蘭香肩頭,突然記起什麼,說,“方纔那塊帕子呢?”

蘭香立時應道,“聖女,您方纔落在裡頭了,我這就去給您拿來。”

她點頭,目送侍女走遠,對身旁少年說,“那塊帕子,謝——”

少女突然掩住胸口,抓得衣袍發皺,疼得彎身咬牙。

少年慌怒,往侍者遠遠迴避的方向走了幾步,厲聲道,“醫官呢!!!”

有人捧著醫箱飛快著過來,蒼無涯氣息微沉,回頭。

那夜月朗星稀,草枯樹深,少年回眸的那一眼,成了他的永世噩夢。

本該穩妥站於幾步外的人,不知何時立於深淵之上,那是靠她的根底完全無法抵達的地方。

那刻的山風蕩起萬年的水汽,拂亂少女從來雪白的袍擺。

他也看到了她的茫然和驚慌,看到了向他伸出的那隻手。

可連淩蒼派最好的這把刀在那一刻也後悔,為什麼冇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呢?

飛身上前也無法觸及的速度,少女像純白的蝴蝶自崖邊跌落。

蒼無涯瞳孔緊縮,心魂俱碎。

而她聽見了自上方傳來的痛呼,聲嘶力竭。

他喊——

“蒼彤!!!”

天門峰的巨淵太深太深,在等待墜地的漫長裡,少女竟又有些想笑。

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在死之前。

可真是,老天有眼呐。

-